维戈在附近的街口找到公用电话,为了他的“延长假期”改签机票。顺便打了个电话回美国洛杉矶的家,和亨利聊了几句。顺便在加西亚说的小超市买了一些必需品、一条毛毯、烟和啤酒,和回来的路上又在烧烤亭买了两份晚餐(他知道奥兰多不会自己解决)。
逐渐西下的阳光洒在南部区域的街上,这个区的建筑属于陈旧而合宜的贫民区,尽管色彩黯淡但漂亮的房檐在夕阳下投下而悦目的曲线,而且随角度在不断变化,尚未干透的路面闪着湿润又抒情的光泽。维戈却无心欣赏,这几天来,南美的夕阳一遍遍为他打开回忆之门,他一遍遍对自己吟唱有关奥兰多的一切——但这是一种虚幻的、没有温度的橘色光芒,向人反射着天堂的光辉,却会迅速、无情地倏然湮灭。永远给你希望,永远让你绝望。
呼吸够了新鲜空气后,他带着采购的物品他返回那个那间小公寓。那个无法真正舒张的狭小空间。走上黑洞洞的楼梯,打开门。一道奇异的光芒在L型房间的那头直射他的眼睛,他本能地闭上眼睛,等他再次睁开眼,立刻明白这它从何而来,并为之神夺。
那是夕阳,最美丽的余晖正从城市海岸的那一头,穿过南太平洋鸢尾色的天空,穿过整个五月广场,繁华的佛罗里达大街,穿过那么多林林总总小街的窗楣和檐角,以及他们这间公寓所在狭小铁皮过道间隙中,恰到好处地穿透窗户的玻璃,强烈得不可抗拒地铺满整个房间。
这陋室倒像是迎接为这个奇迹般的时刻的暗室,如果维戈的双眼是显影的水池,而,他的大脑能引出永不褪色的底片,他能看到奥兰多•布鲁姆,他久别重逢的旧日情人,正坐在窗旁,生锈的铁床架镀上了奢华的颜色,连剥落的旧木地板也不那么疤痕累累了,他微微扬起头,被那金色的夕照勾勒出的轮廓无法言喻,几近透明。
他对这辉煌而降的神启举起自己的右手,像一个信徒,朝最明亮的方向尽力捕捉,那么细致而投入,看着光线穿过指间,……漂浮的尘埃似乎夹杂着无数光点在他的身边飞舞。维戈听到他吟出下面的句子:
“我对世界的背叛将是一阵短暂的痛苦……那么,噢!亲爱而可怜的灵魂,我们永远不会失去永恒!”
维戈觉得有液体在眼中蔓延,有一种冲动让他想走上去握住那微微颤抖的绝望地追逐着光明的手,十指紧扣。
然而,这神圣的光辉,这翩然而至的美丽,仅仅几秒又急速收缩、退却,金色的羽翼从门口的地毯滑到维戈的沙发,从铁床脚上流失,最后,在窗口上扑闪了一下,瞬间回到再次关闭的天堂入口。
只留给人间暗蓝的阴影,和魔法消失后,回复旧态的尘埃落定的阴冷陋室——似乎在印证维戈方才的思绪。
奥兰多垂下手,似乎还在寻找流连在指尖的暖度似的。他转过头,面目在背光的暮色中模糊不清。
“it’s gone.”(它走了)他说。“there.”
维戈涌起一种难以描述的情绪,他突然觉得奥兰多笼罩在阴影中的深凹的眉眼似乎闪过什么。该死,可他想再次好好地看看奥兰多的脸,用拇指拂过他眼角上已经明显的细纹,而不侧面、后面、在阴影,观察他的轮廓——
那是代表他依然被排除在奥兰多个人世界之外的角度。
“it'll come back.”(它会回来的)他说,走上前去。
然而奥兰多身影随之后退,似乎不愿他们之间的距离被打破。
“吃点东西好吗?”他有点沮丧地说。
奥兰多迟疑了一下,“Sidi还有点口粮。”
“我是说我们。”
“嗯……你昨天已经请我吃过了。”英国人抬头看着他,他敢说那种神情是天真的。
他从包里掏出啤酒,放到他怀里:“这是今天的,我知道你需要这个。”
于是他们寂静无声坐在各自的角落进食,奥兰多接受了那份把头靠在窗口,非常缓慢咽下一口口食物。维戈咀嚼着潘帕斯草原的多汁烤肉,而奥兰多刚才念叨的诗在他脑海中却有另一种质感,化作一些飘渺之极的幻想……那首兰波的诗,他在背叛什么,什么痛苦在侵袭着他,他又在追求什么样的永恒,我们,我们是谁?
他举起了手,他还记得那个动作——是我教给他的,很多年前当他们还在相爱的时候。我曾经握住过那只手,带着它向着光明致意。几分钟前,那一幕又闪现,奥兰多坐在光芒中的形象像圣徒身上的印记一样,牢牢地烙在我的意识里,灵魂感受到被烙伤的疼痛,企图抓住那只手的冲动仍然在他的胸腔里震动,也许因此我不会再沉默下去。
“你们在哪儿认识的?”维戈指的是那只发出唯一噪音的黑犬,它正在呼哧呼哧兴致勃勃地对付他的狗粮。
奥兰多犹豫了一下,说道:“我在一个垃圾堆旁遇到他,当时他又瘦又小,一群大狗在欺负他,可怜的小家伙只能正在一旁啃马粪,看到这么它的样子让我心都碎了……”奥兰多的声音渐渐低下去。
这完全是奥兰多式的善良,总是最能打动他内心柔软的地方,“他现在看起来不错,至少有你照顾他。”他说道。
“我正为此犯愁,我不能永远把他带在身边,他需要好好照顾,需要一个家园,但过段时间我还得去其他地方。”
“难道你一直在游历?做旅行家和摄影师?”
“是的。”
“你不想在某处歇脚吗?”
他等了几秒种,对面的人似乎屏息聆听他的提问却忍不住迫发出一声喘息,带点无奈的笑意,如果他没误解……
“这是我命中注定无法实现的事情。”
“为什么这么说?你不再想拍电影了吗?”
“不……”
“你不再表演了吗?”
“不,”他似乎看到那张在阴影中模糊不清的脸上的笑意更强烈了,“那对我来说已是很遥远的事了。”
他有点愕然,这不是他期许的答案:“你变了,奥兰多。”
他等了更长时间才等到回应:“这句话,很早以前你就说过了。”
是吗?这早就不新鲜了吗?他早就说过,但他忘记了。这听起来像对他的嘲笑。猛然之间那种失落感又来了,他理应了解的人和事,他理应存在的那种场合,因为种种原因,他错过了、疏失了、背弃了。所以时隔很久后他再回头看,有些东西再也追不回了。只剩下残酷的现实在嘲笑。
他看了奥兰多的反映,可对方只是把头靠在窗台上,他凌乱的额发贴着沾有夜雾的玻璃,无所谓地看着他。他站起来,打开门口的电灯开关,房间只有一盏简易的吊灯,但对于他们,足够了。
“奥兰多,你说过为了电影可以付出一切,什么都是值得的。”
“我已经付出了一切。”奥兰多似乎被这质地不良的灯光弄得心烦,转头看向窗外,“我已经付出了一切……我不能再拿出什么了。”
他费力地摇摇头。“对不起,我不明白。”
“你不会明白的!”英国人用明确的口吻说,随即又补充,“你无须明白。”
维戈走到窗口前,窗口未关紧所以有风从那间隙流泻进入,拂过他的敞开的衬衫领口,胸口是多么炙热啊。他一手支在窗桅上,压抑着沮丧的怒气,朝奥兰多附下身说:“但我必须搞清楚,奥兰多告诉我发生了什么好吗?”
英国人短促了笑了一下,轻轻摇了摇头:“我只是随便去了一些地方,到处流浪,自由自在,我过上了我喜欢的生活,就这样。”他伸手抚摸两下那只黑色的爱犬,随后提高声音:“你能帮我给它找个收养的地方吗?”
“奥兰多!”维戈打断他,“我在和你说你的正事,你看……我一直没打听到你的动向,似乎你突然消失了,突然,你又如此这般的……出现在我面前,你说你现在过我喜欢的生活,那么几年前呢?你如何抛弃了那些?没有人知道你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你想隐藏什么?”
奥兰多的肩膀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战栗,他收起笑容,目光泛起夜的寒意,直视着和他说话的男人:“那很重要吗,维戈?你……总是一副什么都知道的样子,不是吗?你总是能看透我的所有的心事?你能追到问题的根源,不论我隐藏在哪里?但……我的隐藏不是为了给你做寻宝游戏或研究样本!别试图永远看透我。别问那些毫无意义的问题,这跟你无关……”他没有再说下去。维戈很清楚那背后的意义,奥兰多想说,别问了,都是早已过去的事了——可他做不到。
“你知道我心里一直对你怀有歉意。”
奥兰多极其夸张地叹了一口气,似乎觉得维戈无可救药似的。喝光了剩下的啤酒,把罐子扔到角落。然后俯身搬起床下的那个纸箱,他向里面丢了几块织物,两套胶卷和几瓶药水,然后交待:“我要做些事,请你留在这里不要打搅我。”说完,他走进浴室,接着维戈听到门被反锁和开水龙头的声音。
至于Sidi,它似乎习惯了他主人的行为习惯,安安静静地趴在朝他傻呵呵地拍打尾巴。维戈蹲在地上,用手顺着小狗颈项上的毛抚摸,他马上获得了一条宽大的舌头湿淋淋的问候。
“嘿,小东西,你的主人为什么这么固执呢?他有没有对你说过心事?嘿,你不能告诉我对吗?”
小狗究竟不会为他泄露奥兰多的秘密的,维戈和它玩了一会,狗狗露出对这个新朋友挺满意的样子,在维戈的爱抚下依偎在背包旁蜷缩着睡觉了。
经过费劲神思又心肠澎湃的一天后,维戈也终于有空暇躺在沙发上闭目养神,但一闭眼,他的记忆又强迫地倒退回几年前的某些片段,某些叫喊、画面、接触,混合着蒙太奇的效果,像个廉价制作的预告片似的在头脑中播放,维戈又睡意全无。更令他奇怪的是,这些片段居然开始变得粗糙不清。他刻意固定到某个片段,试图让时光运转,拭亮那模糊的映像表面,但无论他如何倾力回想,在这个奥兰多的眼神。
这是从何时开始的?也许就在刚才,被覆盖了。
我原以为会终身铭记,用我最强烈的意念,但现在,我竟然发现它们被淡忘了!为过去那些让我念念在忆的事情,我为了他推迟回国的行程留在阿根廷,只是为了和他多呆一段时间,但现在,他却毫不领情——也许我该认清现实,他早已不是原来那个奥兰多。他早就变了!我没有找回他,而是永远失去了他,因为这现实中那个也许回不了,同时我失去了我记忆中活着的那个。
他又睁开眼,窗外间歇地传来吉他伴奏和踢踏舞的脚步声,此刻不算太晚,从他这个角度还能看到窗楣里未升到天空正中的苍白的星辰。
渐渐他觉得有点不对头,刚开始有些许水声,在几分钟前就停了。和他的沙发仅几步之遥的浴室没有传来,他凝神屏气,过了会似乎又听到一些水声响起又消失,就在他心里疑虑顿起的时候,居然传来了断断续续的喘息声。
奥兰多在干什么?!维戈翻身而起,聆听浴室里的动静。突然,若干下器物落地发出的破裂和叠压声,和奥兰多一声凄惨而压抑的叫喊。
“奥兰多!”维戈冲到门前,使劲敲着门,“把门打开!奥兰多你怎么啦?!”
里面突然变得寂静无声,没有人回应他的吼叫。维戈向门踹了几脚,直到把那年久无用的破锁踹松了,用全身的力量冲破这阻隔。
黑洞洞的小房间,似乎悬挂了什么遮光的织物而显得更密不透光了。他摸索了几下找到了电灯开关,灯开了。天哪,他看到了什么啊——
浴室被做成了小暗房用来冲洗胶卷,几个被打翻的容器和到处流淌的药水证明了他的猜测,而奥兰多——他的奥兰多凄惨跌倒在浴缸旁,一手试图撑着浴缸的边缘,一手紧紧握着拳头,尽可能抵住上腹部(如果可能的话他看起来要掏穿他的腹腔似的),黯淡得像被噩梦折磨似的脸,双眼紧闭,汗水从紧紧皱起的眉头流下来,身子不住颤抖,房间里充满了被扭曲的喉音发出的剧烈喘息,他的嘴边流出了血。
那不健康的颜色如无数把刀刺中了维戈的心,“不……奥兰多,你坚持住,”他将他颤抖的上身搂在怀里,竭力抑制这疯狂的摆动,他的身体也沾染上那流溢的又冷又热的汗水。但他能确定奥兰多还活着,但不知道出了什么事,看起来像是某种疾病发作。维戈感到奥兰多因疼痛而异常有力的手指紧紧地抓住他的胳膊,几乎要陷入他的肌肉里。
“没事,没事,维戈在这里。”他伸手抚摸奥兰多瘦削的面庞,“我带你去医院。”
“药……在口袋里”奥兰多艰难地吐露出几个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