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喜欢这样,他们的对话总是在亨利心满意足的叫声中结束。
有些他认为俗气的事情,比如看时代广场的苹果倒计时,或逛SOHO,游览大都会艺术馆,需要有家人的陪伴才显得理所当然的美好。一年之中,他需要一段时间,一个身份,不是艺术家,不是教师,不是漂泊在外的中年人,甚至不是一个离过婚的居家男人,只是作为父亲,让人家感到幸福快乐的依靠。看,他可以使那些对他来说重要的人幸福。
前天深夜,他又独自跑到公寓楼顶的天台上抽烟——每天如此,其实是找个安静的地方给他的男孩打电话。可一开门却看见已经有个人占领了地方。
“我当是谁,”Exena回头摆了摆手,“你也来吹风?”
“习惯如此。”维戈走上去在她旁边,她借了支烟,维戈为她点了火,酒杯放在两人中间,两个睡不着的中年人那晚接近彼此久违的生活,从维戈想念的迈阿密的海滩或爱达荷的河谷,到今年不早不晚的大雪、即将到来的巡演,都是他们的话题,一如朋友那样。
“我父母和我都很感谢你,Exena,我们很久没有这样的圣诞了。亨利也玩得很快乐,看得出你把他照顾得很好,他都快成了摇滚行家了……”
“他还差得远。”
“差不了多远。”
“是吗,那证明我还不是一个很逊的母亲,呵呵”,薄唇中悠悠嘘出莫可名状的轻烟,飘散在寒冬流动的气体里。声音随之低了下去,“把亨利留给你是对的,你把他教得很好,你一直是我觉得最万能的男人,维戈。”
“你也一直我见过最有魅力的女人。”
“呵呵”她的喉咙发出沉厚的笑声,就着这风听起来很浓烈。
“你知道,”她突然拍了下他的手,道,“我当年就这么想,嘿,维戈什么都能干,你还能找到他干不了干不好的事吗?所以,他对儿子一定有比我完善的计划,我呢,最好还是有自知之明,我太爱亨利了,看到他今天这样儿我才高兴。”
“最近……又时常想起我们一起走过的几年,岁月不饶人,回忆渐渐成了我剩下的。维戈,那时我们也快乐过不是吗?可生活就像这杯啤酒,那么多细腻的泡沫,最后也品尝不出什么,”她拿起那杯酒,倒映着夜色,喟然叹道。
“也许,两种无法调和的味道,混到一起反倒变得寡淡,也许我不对你味儿,你嫁给我,我们一起花费了几年的光阴,来一起探索一种生活方式,也快乐过,也发现过我们脆弱又真实的一面。我不该那么一本正经地说,不过嘿,亲爱的,你知道我很感激你给我这样的机会……让我过过一个男人该有过的生活,还有我们的亨利,是你把他带给我的,我会永远永远感谢你。”
“这对我足够了”,Exena满足地大大吸了一口烟。
“我们也许还是幸运的,都没有禁锢住自由。”
“是啊。” 她的手往外面一挥,一缕灰向着星空飘去。“我离开你是因为……呵,如果我不能带给你幸福,那么谁可以呢?我为什么不看看,谁会取代我,谁会给你真正的幸福……可天哪,为什么哪个人还没出现呢?这对于我的牺牲来说,可不公平。”
金发男人耸耸眉毛,露出一个以他的年纪来说太过可爱的笑容。
“不,是我的问题,亨利小的时候我得给他一种稳定的生活,全心全意地照顾他,有什么多余的人来大乱我们节奏可不好。”
Exena睁大眼睛,嘴张成了一个圈,故作姿态地点点头。
“那么亨利现在是个上中学的大孩子了,你有没有考虑过自己的幸福?”
维戈在甜蜜的沉默中低下头。似乎没那么冷了,或者他开始感到发热。思念与各种感觉蜂拥而至——手指穿过丝般柔软的卷发中的感觉,抚过年轻而紧致的肌肤的感觉,嘴唇蹭着一对长长的睫毛的感觉,最后,一个明亮好听的声音在他耳边吹送气息的感觉——他不自主地露出了微笑。
/ 我的幸福已与一个人紧紧相关 /
“伦敦遇到什么有趣的人吗?”他的前妻问道。
“很多。”
“令你心动的?”
“也有。”那么实话说出来不累人。
“很漂亮?”
“可以这么说。”
Exena眯起眼睛。“他叫什么名字。”
两人同时笑了起来。“以后再说。”
“维戈,我真的为你感到高兴,”她端起酒来一饮而尽。目光中有一种非常晶亮而温存的东西。
他们在天台不知不觉就聊到了凌晨,因为太晚,维戈就没打电话给奥兰多,可第二天他试图联系的时候,男孩的电话却传来“已关机”的提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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维戈抽出一支烟放在唇间。已经过快两天了,他送走了父母,今天正是主显节了,可无论他打多少次,奥兰多总是不开机,他不禁也有点担心,难道那个孩子在跟他赌气?噢不,奥兰多不是那种爱使性子的人。也许他遇到某种不可违的意外?
“我总会联系上的,早晚的事,”他仰头看着逐渐黯淡下来的天空(呵,这不像在伦敦看到的那么辽阔),今天主显节,一切愿望该实现的日子。
街两边的餐厅酒吧无一例外的爆满,从那些亮堂堂热烘烘的窗口可以看到许多公司趁着假期最后两天赶办团队聚会,“我梦想一个白色圣诞”的旋律依然回荡在华丽而空洞的街上……梦想的人也当然包括坐在地铁口取暖的老流浪汉吧,他一时兴起顺手也从烟盒里抽了一支搁到那位老人家的袖管上,他得到了一个温暖目光的回报。瞧,他可以使很多人幸福。
他的目光穿过无声飘落的白色羽翼,也许是思念作祟。他瞥见街那边的转角有个人影戴着他送的一摸一样的围巾,不由得他怔怔在朝那边看了一会。
朝那边走了几步,似乎也是二十来岁的年轻人,还是看不真切,可感觉就是。
街角的年轻人看起来真像奥兰多……(再看几眼)……连身材和发色也很像,戴着围巾的样子也像。他送的围巾,现在应该正围着那个怕冷的小家伙的脖颈吧?金发男人摇了摇头,太过睹物思人迟早会神经衰弱。
他缩到尚未开门一家书店门沿下,背着风点起烟。再次朝那个方向转过去的时候,那个年轻人在街角前后四处转悠,似乎迷路了,时不时围巾掉落下来,他一扬手再将它甩上洁白圆润的脖子……
他穿着灰绿色的大衣,一顶还很孩子气的绒线帽下露出一丛蓬松的卷发。
维戈简直说不出话。
他朝那个年轻人走去。起先还慢慢地走着,随即迅速靠近。他的喉咙出乎意料地燥热,把烟甩了,大声呼喊——
“奥兰多!”
维戈眼前一片花白的模糊,可是分明看见那年轻人闻声转过来,迷茫的脸上渐渐凝结住了,几秒,随即光芒从那眉宇间刹那绽放,他看见比烟火还璀璨的笑容。
“维戈!!!”他一边欢叫,顶着臃肿的大衣,居然像只小猫般蹦蹦跳跳地到他面前。
——他伸出双臂——他忘乎所以地一倾身滚在他怀里。
手指忙不迭地四处摩娑抚弄,吻随着雪花,落到那个和那个的额上、腮上,耳垂上……维戈觉得袖子被扯紧了,耳边好喧闹,虽然只有一个声音,一个柔软而沙哑的声音在不停地切切细语。
“维戈,是我,没错,是我!!给你捏捏!!”
“意外吧,开心吧,我的大师……噢不,我这不是行为艺术。”
“为什么?我想你啊,我想你我想你,我想来见你,所以就来了。”
奥兰多不知因为太过兴奋还是寒冷,身子微微战栗。
“我一个人在伦敦,他们都走光了,是,迈可陪了我几天,可他后来也去亲戚家了,我想你想得快发疯了,那个冷冰冰的寝室我再也呆不下去了!!于是就找到份临时工,给逛商店的小孩子们发糖果扮鬼马逗他们笑——绝对发挥我的演技,我凑了点钱买了前天半夜的机票,你知道希思罗的大厅都是人,乱得要命,我想跟你打个电话的,可手机停机了,亲爱的我真的没钱再买电话卡了,迈可还算好人借了我这件绿色的大衣,因为听说纽约很冷,天!纽约真该死的冷,我没想到有那么冷!!还好带了你给我的围巾,噢为什么不多带些衣服?说到这个才叫倒霉。我刚到机场还没走到地铁呢,我的包包就被哪个混蛋偷走了……我真的很当心了……真的!”
他咳嗽了两下,继续说道,“还好证件都在我兜里,我就凭记忆走啊走啊,咦为什么我会知道你的地址,我是你的忠实粉丝啊,你的办公室都印在书后的,大约在哪个位置我还记得,这儿的街道跟伦敦的不一样,真麻烦,我走了有大半天,呼~不累啦,没事亲爱的。你办公室楼下的人说你在前妻的公寓过节,没来过,于是我又打听在哪儿,可他们不肯告诉我,我想他们也不知道,咳咳……我就在地铁里凑合着睡了几个小时。然后在黄页里找了个大概的地址,我想试试吧,否则我可要流落街头了于是又赶着这边来,总算让我碰到你……哈利路亚,万福维戈!”
他金发的爱人早就将他一把紧紧搂在怀里,“奥兰多……我了不起的奥兰多!维戈找到你了,你不会流落街头……”
两只冰冷的手被他抓着不停揉搓,“你看起来冷极了,我带你去喝点热的。”
男孩“嗯~”了一声,便精疲力竭地倒在他的怀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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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冰冻大苹果:纽约市有诨号名“BIG APPLE”,因严冬大雪,故冻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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